梧筝

渺渺兮予怀。

[刺客列传]「孟章」《黄粱未觉》

无关风月非仲孟。

假如孟章是自杀。 @苏小璟   太太这句话,简直给我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开门就当胸一剑。

莫名就想到这个故事。可能也私心想让小时候的葱也有人疼吧。

 

 

*

“苏上卿,王上不是已经同意了么?你怎么还……”

“可不是吗?那夜我们说……不是只为防着王上孤注一掷,背水一战吗?他都同意了,你为何还……”

“你们什么意思?难道以为是我?”

“难道不是你?”

“我干嘛要在这个关口横生枝节?”

“那还能是谁?”

 

*

“王上新政,与门阀世家意见相左,此中积怨已久,可是,我也没想到苏上卿他们,居然敢对王上下此毒手。”

 

*

天枢王孟章辞世了。

天下人都知道,他是病死的。

 

 

*

孟章死前总是做梦。

 

 

*

“王上?王上?”

 

有时候他迷迷糊糊梦见的,是仲堃仪皱着眉,带着忧虑的脸。

 

他有气无力地勾了勾唇角。

 

有时候他梦见的,是数年前还在学宫的仲堃仪,正与旁人细述他的新政利弊。

 

“本王许久未曾见到仲卿如那时般……”

“神采飞扬了……”

 

 

 

 

有时候,他还会做噩梦。

 

 

“王上,当时凌司空正直盛年,却因咳疾呕血殒命,您难道就没有怀疑过吗?”

“微臣听说过,有些药,既能治病,也能害命。从前凌司空是绊脚石……”

 

“如今是本王了……”

 

空气翻起了诡异的沉默。仲堃仪起身,不着痕迹地抽走了他原本准备的盒子。

 

“微臣认为自由济世之能,若是不能为王上分忧,也只能另寻一番天地”

“王上对微臣的恩情,微臣铭记于心。”

 

三叩三拜。

 

孟章看着仲堃仪转身拂手而去。他有点愣,心想。

 

 

 

为什么这不是真的噩梦呢。

 

又是一阵咳。天旋地转,他一手扶着床沿,缓缓地躺了下去。

 

“咳咳……咳……”

 

昏昏沉沉,他死命想睁大眼睛,却逃不过眼前一黑。

 

 

*

“你说,这把古琴叫什么名字好?”

 

孟章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梦里像他从书中看见过的江南三月,烟雾弥漫,似假又真。他应该是低着头的,低着头看着一把古琴。古琴分明近在咫尺,却又似隔着千万层纱帐。

 

他想伸手摸摸,梦里面的自己却不为所动。

他还想抬头——看看那把声音的主人。分明是熟悉的,可他却想不起是谁的声音了。

 

“叫怀啸吧。”半响,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说。

 

似乎是得到了满意的思量。梦中的自己猛然抬头。

 

映入眼帘的脸模糊不清。孟章还没来得及细看,下一刻光和影就开始远去,须臾一切归于黑暗。

 

 

他只能分辨出。那人,好像是笑着的。

 

*

孟章还是王子的时候,是最不受宠的一个。

 

他身量细小,体弱多病,不是练武的料。长刘海下的眼睛还有点呆呆的。

显然也不是才智过人那类。

 

父王每次宴会上见他,眼底都会擦过一丝失望。

然后大多的兄弟就会捧起酒杯掩盖住他们的窃喜。

 

唯有一人是例外。

 

“喂,孟章!”夫子宣了放课,孟章还没有跨出门槛,高大英武的少年便逮住了孟章,一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摇得孟章一个踉跄。

 

“我们待会去校场看看侍卫大哥们练箭,顺便切磋切磋,你跟我一起去啊?”

“可……可是,”孟章把书紧紧把在胸前,眼神在刘海下闪烁,“我射箭射不好,去了也只是丢人……我连拿起弓都吃力,说不定还会连累四王兄你……”

 

“啊哟,唧唧歪歪那么多干甚?怕什么?四哥罩你!”

 

对了,只有孟策,不会像旁人那样,用遗憾又嫌弃的眼神看着他。

 

孟策天赋很好,耳聪目明,身手敏捷,想接近他的人不可谓不多,可他却很少给其他人这个面子。

 

“可为什么王兄……会愿意带着我玩呢?”

 

某次被拎到了屋顶上赏月,孟章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这个问题。

 

孟策看着他执拗的小眼神,放下了酒瓶,难得正襟危坐。

 

“不知道,”他认真地摇头,“哪里有那么多的为什么,我看你顺眼想找你玩就找你玩呗。还有,不是跟你说了么?私下没有旁人唤我四哥就行。”话毕伸手弹了弹孟章的额头,

 

“啊。”孟章猝不及防,吃痛捂住额头,回过神来,孟策把酒壶凑到了他的嘴边,“来!你不听话,罚你喝几口!”

 

“我不喝酒。”孟章皱眉。

 

“男人总要学一下!”孟章第无数次被亲切地重重拍了拍肩膀。

 

两人毕竟还是孩子,酒喝多了两口,便有点醺意。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孟策把屋顶的瓦片踩的发响,孟章坐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他。

 

“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

 

“这两句诗……并无关联……”孟章觉得自己把酒喝进了脑子,“四哥这是……何意?”

 

“意思就是——”孟策看了看四周弯下了腰,压低升声量,“我要铲平三大世家!”

 

“啊?”孟章一个激灵弹了起来,失去重心,滚下了房顶,孟策想要一把拉住他,却抓了个空,也滚了下去。

 

最后两人成功吓到了路过的宫人,被罚禁足一个月。

 

*

 

孟章被蒙住了眼睛。

 

“很快就到啦,脚下小心点。”孟策拉着他的手,牵着他去一个地方。

 

今天是孟章十岁生辰。

虽然没有大排筵席,但一大早他就被孟策从被窝里拎了起来。

 

“可以啦!”再拉下布条的时候,孟章看见面前躺着一把古琴,几乎扑了上去。

 

“你又不爱练剑挽弓,书架上又不曾缺什么。之前你不是提过一次想学琴么?我便托人寻来了梧桐木给你做了一把。”孟策仰起头来,很是得意。

 

“你可不要辜负了这七弦妙义啊。”他摸了摸欢喜溢于言表的孟章的头。

 

“嗯!阿章定不负四哥所望!”孟章有些激动地抬头,刘海被带到了一边,有阳光照在他光洁的额头上。

 

“对了,你说,这把古琴叫什么名字?”

 

孟章斟酌片刻,道,

 

“啸怀,怎么样?”

 

“好。”

 

*

 

平静在孟章十二岁那年戛然而止。

 

“父王快病危了。”孟策手搭在腰间的短剑上,直视前方,眼神平静,“三大世家早和大哥沆瀣一气,大哥坐上那个位置的那天,怕也是我天枢的实权彻底落入世家大族的一天了。”

 

孟章没有说话,只是皱眉担忧地看着他。

 

“别怕,”孟策摸了摸他的头,“这样也好,虽然有些凶险,但恰恰也是我的机会。”

 

“嗯!”孟章仰头,眼睛在烛火下熠熠生辉,“等你做了天枢王,我一辈子都是你的智囊!”

 

“好!”孟策看着弟弟踌躇满志的模样,不禁笑出声。

 

豪饮掷碗举杯,出门前孟策像是想起什么,突然转身笑道,

 

“你要快高长大啊。”

 

孟章撅了撅嘴唇,看着他的背影淹没在了长夜。

 

然而第二天,孟章等来的,却是大王子继位的消息。

 

孟章从最不受宠的王子,变成了最碍眼的侯爷。

 

七天后,孟章抱着那把琴坐了一宿,半曲未弹。他把琴锁了起来,从此再没有拿出来过。

 

 

 

 

*

“苏大人深夜派人遣我过府,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历史总是重演。又是一个风声鹤唳的夜。

 

“那一位,”苏瀚目光尽是不屑,“已熬不过几日了,侯爷可打算妥当?”

 

果然。他终于等到了。

孟章很想大笑一声。

 

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他的哥哥们当年,举杯掩盖窃喜的神情。

 

于是

 

“此……此事全凭苏大人定夺……”

 

他满脸犹豫难为道。

 

 

不久后他就登上了那个位置。

带着经年累月的夙愿。

 

那个夙愿继续岁岁年年地累积着。

没想到却始终没等来实现的一天。

 

是啊,历史总是重演。

 

 

*

孟章好多年没有去回忆他四哥的样子了。

 

他也好多年没有做过什么梦。

 

没想到夜深忽梦少年事,却连对方的样子,也记不清了。

 

也罢,反正他也是孤家寡人。

 

 

再次清醒的时候,是个星夜。

 

无风无月,星河天悬。

 

他突然有点想听听古琴。

 

从前的时候,总是他弹,现在,他想当一回听众了。

 

——本王,方才还想请爱卿弹奏一曲,现在看来,恐怕是不能了吧。

——微臣琴艺日渐生疏,不能博王上耳目之悦,请王上恕罪。

——无妨,爱卿整日为我天枢案牍劳形,并不是爱卿冷落了瑶琴。

 

 

——实在是本王辜负了这七弦妙义。

 

可惜也没有人弹给他听。

 

*

“人来!”

 

“把剩下的白英玉露,给本王取过来。”

 

他突然想起仲堃仪升任通事舍人的那天,他特意名人备了一坛酒,想为他庆祝庆祝。仲堃仪却说,微臣,不胜酒力,一连为难的样子。

 

“男人,总要学一下的。”

 

于是看着仲堃仪醉倒在桌前,孟章终是笑出了声。

 

他应该在准备去北边的事宜吧?孟章摸着白玉杯想。

 

 

*

“你还是带着本王的印信,去北边吧”

 

“那王上呢?”

 

“就算亡国,本王也得死在自己的王城”

 

那么,就算是死,他也无须死在别人的手上。

 

他掏出了一个白色的锦囊,把里面的东西倒进了杯子。

 

 

 

一饮而尽。

 

“好酒!”

 

痛快。

 

 

 

*

“将军,小的真的只是来传谕令,小的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小…小人还有……”

“来人,给我拖下去,好生看着!”

 

孟章离世的消息传到北边营地的时候,高将军把通报的人扣下来了。

 

“报告将军,仲大人!”

 

“何事?”

 

“在那人带来的行李里面,我们还搜出了这个盒子。”

 

仲堃仪打开包裹得严实的盒子。

 

里面只有一个空的酒瓶。

 

还有一把古琴。琴是好琴,木是桐木,乌黑发亮。

可是弦已经生锈了。

 

 

*

“这把古琴叫啸怀怎么样?”

“啸怀?”

 

“挥少年之师而出,誓取敌首而还。

待江山河清海晏,我开怀长啸!”

 

 

何逊而今渐老,谁还我,年少轻狂,肆意张扬。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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