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关风月非仲孟。
假如孟章是自杀。 @苏小璟 太太这句话,简直给我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开门就当胸一剑。
莫名就想到这个故事。可能也私心想让小时候的葱也有人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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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上卿,王上不是已经同意了么?你怎么还……”
“可不是吗?那夜我们说……不是只为防着王上孤注一掷,背水一战吗?他都同意了,你为何还……”
“你们什么意思?难道以为是我?”
“难道不是你?”
“我干嘛要在这个关口横生枝节?”
“那还能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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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新政,与门阀世家意见相左,此中积怨已久,可是,我也没想到苏上卿他们,居然敢对王上下此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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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枢王孟章辞世了。
天下人都知道,他是病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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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章死前总是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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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王上?”
有时候他迷迷糊糊梦见的,是仲堃仪皱着眉,带着忧虑的脸。
他有气无力地勾了勾唇角。
有时候他梦见的,是数年前还在学宫的仲堃仪,正与旁人细述他的新政利弊。
“本王许久未曾见到仲卿如那时般……”
“神采飞扬了……”
有时候,他还会做噩梦。
“王上,当时凌司空正直盛年,却因咳疾呕血殒命,您难道就没有怀疑过吗?”
“微臣听说过,有些药,既能治病,也能害命。从前凌司空是绊脚石……”
“如今是本王了……”
空气翻起了诡异的沉默。仲堃仪起身,不着痕迹地抽走了他原本准备的盒子。
“微臣认为自由济世之能,若是不能为王上分忧,也只能另寻一番天地”
“王上对微臣的恩情,微臣铭记于心。”
三叩三拜。
孟章看着仲堃仪转身拂手而去。他有点愣,心想。
为什么这不是真的噩梦呢。
又是一阵咳。天旋地转,他一手扶着床沿,缓缓地躺了下去。
“咳咳……咳……”
昏昏沉沉,他死命想睁大眼睛,却逃不过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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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这把古琴叫什么名字好?”
孟章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梦里像他从书中看见过的江南三月,烟雾弥漫,似假又真。他应该是低着头的,低着头看着一把古琴。古琴分明近在咫尺,却又似隔着千万层纱帐。
他想伸手摸摸,梦里面的自己却不为所动。
他还想抬头——看看那把声音的主人。分明是熟悉的,可他却想不起是谁的声音了。
“叫怀啸吧。”半响,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说。
似乎是得到了满意的思量。梦中的自己猛然抬头。
映入眼帘的脸模糊不清。孟章还没来得及细看,下一刻光和影就开始远去,须臾一切归于黑暗。
他只能分辨出。那人,好像是笑着的。
*
孟章还是王子的时候,是最不受宠的一个。
他身量细小,体弱多病,不是练武的料。长刘海下的眼睛还有点呆呆的。
显然也不是才智过人那类。
父王每次宴会上见他,眼底都会擦过一丝失望。
然后大多的兄弟就会捧起酒杯掩盖住他们的窃喜。
唯有一人是例外。
“喂,孟章!”夫子宣了放课,孟章还没有跨出门槛,高大英武的少年便逮住了孟章,一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摇得孟章一个踉跄。
“我们待会去校场看看侍卫大哥们练箭,顺便切磋切磋,你跟我一起去啊?”
“可……可是,”孟章把书紧紧把在胸前,眼神在刘海下闪烁,“我射箭射不好,去了也只是丢人……我连拿起弓都吃力,说不定还会连累四王兄你……”
“啊哟,唧唧歪歪那么多干甚?怕什么?四哥罩你!”
对了,只有孟策,不会像旁人那样,用遗憾又嫌弃的眼神看着他。
孟策天赋很好,耳聪目明,身手敏捷,想接近他的人不可谓不多,可他却很少给其他人这个面子。
“可为什么王兄……会愿意带着我玩呢?”
某次被拎到了屋顶上赏月,孟章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这个问题。
孟策看着他执拗的小眼神,放下了酒瓶,难得正襟危坐。
“不知道,”他认真地摇头,“哪里有那么多的为什么,我看你顺眼想找你玩就找你玩呗。还有,不是跟你说了么?私下没有旁人唤我四哥就行。”话毕伸手弹了弹孟章的额头,
“啊。”孟章猝不及防,吃痛捂住额头,回过神来,孟策把酒壶凑到了他的嘴边,“来!你不听话,罚你喝几口!”
“我不喝酒。”孟章皱眉。
“男人总要学一下!”孟章第无数次被亲切地重重拍了拍肩膀。
两人毕竟还是孩子,酒喝多了两口,便有点醺意。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孟策把屋顶的瓦片踩的发响,孟章坐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他。
“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
“这两句诗……并无关联……”孟章觉得自己把酒喝进了脑子,“四哥这是……何意?”
“意思就是——”孟策看了看四周弯下了腰,压低升声量,“我要铲平三大世家!”
“啊?”孟章一个激灵弹了起来,失去重心,滚下了房顶,孟策想要一把拉住他,却抓了个空,也滚了下去。
最后两人成功吓到了路过的宫人,被罚禁足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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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章被蒙住了眼睛。
“很快就到啦,脚下小心点。”孟策拉着他的手,牵着他去一个地方。
今天是孟章十岁生辰。
虽然没有大排筵席,但一大早他就被孟策从被窝里拎了起来。
“可以啦!”再拉下布条的时候,孟章看见面前躺着一把古琴,几乎扑了上去。
“你又不爱练剑挽弓,书架上又不曾缺什么。之前你不是提过一次想学琴么?我便托人寻来了梧桐木给你做了一把。”孟策仰起头来,很是得意。
“你可不要辜负了这七弦妙义啊。”他摸了摸欢喜溢于言表的孟章的头。
“嗯!阿章定不负四哥所望!”孟章有些激动地抬头,刘海被带到了一边,有阳光照在他光洁的额头上。
“对了,你说,这把古琴叫什么名字?”
孟章斟酌片刻,道,
“啸怀,怎么样?”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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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在孟章十二岁那年戛然而止。
“父王快病危了。”孟策手搭在腰间的短剑上,直视前方,眼神平静,“三大世家早和大哥沆瀣一气,大哥坐上那个位置的那天,怕也是我天枢的实权彻底落入世家大族的一天了。”
孟章没有说话,只是皱眉担忧地看着他。
“别怕,”孟策摸了摸他的头,“这样也好,虽然有些凶险,但恰恰也是我的机会。”
“嗯!”孟章仰头,眼睛在烛火下熠熠生辉,“等你做了天枢王,我一辈子都是你的智囊!”
“好!”孟策看着弟弟踌躇满志的模样,不禁笑出声。
豪饮掷碗举杯,出门前孟策像是想起什么,突然转身笑道,
“你要快高长大啊。”
孟章撅了撅嘴唇,看着他的背影淹没在了长夜。
然而第二天,孟章等来的,却是大王子继位的消息。
孟章从最不受宠的王子,变成了最碍眼的侯爷。
七天后,孟章抱着那把琴坐了一宿,半曲未弹。他把琴锁了起来,从此再没有拿出来过。
*
“苏大人深夜派人遣我过府,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历史总是重演。又是一个风声鹤唳的夜。
“那一位,”苏瀚目光尽是不屑,“已熬不过几日了,侯爷可打算妥当?”
果然。他终于等到了。
孟章很想大笑一声。
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他的哥哥们当年,举杯掩盖窃喜的神情。
于是
“此……此事全凭苏大人定夺……”
他满脸犹豫难为道。
不久后他就登上了那个位置。
带着经年累月的夙愿。
那个夙愿继续岁岁年年地累积着。
没想到却始终没等来实现的一天。
是啊,历史总是重演。
*
孟章好多年没有去回忆他四哥的样子了。
他也好多年没有做过什么梦。
没想到夜深忽梦少年事,却连对方的样子,也记不清了。
也罢,反正他也是孤家寡人。
再次清醒的时候,是个星夜。
无风无月,星河天悬。
他突然有点想听听古琴。
从前的时候,总是他弹,现在,他想当一回听众了。
——本王,方才还想请爱卿弹奏一曲,现在看来,恐怕是不能了吧。
——微臣琴艺日渐生疏,不能博王上耳目之悦,请王上恕罪。
——无妨,爱卿整日为我天枢案牍劳形,并不是爱卿冷落了瑶琴。
——实在是本王辜负了这七弦妙义。
可惜也没有人弹给他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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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来!”
“把剩下的白英玉露,给本王取过来。”
他突然想起仲堃仪升任通事舍人的那天,他特意名人备了一坛酒,想为他庆祝庆祝。仲堃仪却说,微臣,不胜酒力,一连为难的样子。
“男人,总要学一下的。”
于是看着仲堃仪醉倒在桌前,孟章终是笑出了声。
他应该在准备去北边的事宜吧?孟章摸着白玉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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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是带着本王的印信,去北边吧”
“那王上呢?”
“就算亡国,本王也得死在自己的王城”
那么,就算是死,他也无须死在别人的手上。
他掏出了一个白色的锦囊,把里面的东西倒进了杯子。
一饮而尽。
“好酒!”
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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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小的真的只是来传谕令,小的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小…小人还有……”
“来人,给我拖下去,好生看着!”
孟章离世的消息传到北边营地的时候,高将军把通报的人扣下来了。
“报告将军,仲大人!”
“何事?”
“在那人带来的行李里面,我们还搜出了这个盒子。”
仲堃仪打开包裹得严实的盒子。
里面只有一个空的酒瓶。
还有一把古琴。琴是好琴,木是桐木,乌黑发亮。
可是弦已经生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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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把古琴叫啸怀怎么样?”
“啸怀?”
“挥少年之师而出,誓取敌首而还。
待江山河清海晏,我开怀长啸!”
何逊而今渐老,谁还我,年少轻狂,肆意张扬。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