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要买彩券?”
公孙钤听到孟章的发问,心下认为他定是知道了紫衣人的身份,可意想不到的却是,孟章却无端地叫他去买彩券。难道,那人是天权赌坊的掌柜?可他出尘的气质,完全不想啊。
“因为啊,”公孙钤猜测到九霄云外的时候,孟章语重心长到:“传闻在街上见到那人的几率,比在天权赌坊中彩券的几率还要低,唉,我跟他那么多年的兄弟,现在上次见他都忘了是什么时候。公孙先生这随随便便在街上一溜达,就见到他了,此一等一的运气,不去买张彩券,岂不是可惜?”
“他,他是?”
“他叫陵光。是天璇医馆的少当家啦。”
原来他叫陵光。
公孙钤用勺子搅动着碗里面剩下的羹汤,心里面也默默地把这两个字,翻来覆去地嚼了无数遍。
按理说萍水相逢同行陌路的人,本不值得挂念,可偏偏那人以强势的姿态闯入他眼里,莫名其妙又仿佛理所当然地送了他一个面具后,又如鬼魅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未道名姓,又未曾告别。
这就叫公孙钤十分地在意了。夜读时,放眼窗外,每逢皎月一点点满成白玉盘的时候,他都会想起,东风夜放花千树,鱼龙舞动带出的光,照亮了那昳丽的桃花眼;再经过莲塘的时候,他脑海里又涌现出,那双好看的手,把自己的残愿,推向了水中央。
一旁的炭火还在烧,发出啪啦的轻响。
自此公孙钤去上课,比往常都晚了半刻钟才踏进私塾的门槛。
“先生不是一直都走捷径穿小巷来的吗……”
“对呀,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走起了天璇医馆那边的大路了,远了好多呀……”
于是乎,在这个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一个冬季里,公孙钤最期待的时刻,就是每天经过天璇门口的那几步,他期待见到那抹紫色的衣袂,期待见到那双好看的眼睛,期待能和那人擦肩而过——哪怕那人认不认得他了,还能并肩瞬间也好。也好。
这些,全部成了公孙钤期待明天的理由。
哪怕他的期望从未成真过,他还是忍不住日复一日地重蹈覆辙。
冷风呼啸,从冬至吹至腊八。等不了多久,又是一年春来时。公孙钤的私塾放了假,孩子们回家干活的干活去了,调皮捣蛋的依旧三五成群地顶着冷意在街上追逐。
平日里勤勉的公孙先生,一下子清闲了下来,倒是有些不习惯了。而且,人闲的时间一多,就喜欢想点有的没的,公孙钤索性拾起从前许久未碰的丹青,把那人的轮廓,按照记忆里的摸样一点一点地描摹下来;从前他对辞藻华丽、穷极声貌的汉赋不甚感冒,可进来夜读时,也捧起了《凤求凰》来细细研读,待到第二天晨光正好,又在画的旁边誊写下几句: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反正他就是将画代语了。
那副获赠的孔雀翎面具一直摆在公孙钤读书的桌面,被保存得很好,不落一点尘埃。它就静静地躺在书桌的一角,看着公孙钤作画题字时,几近虔诚的神情。
多年后,闲聊时公孙钤偶尔与仲堃仪谈起此事,牵了一把红线的功臣,闻言抚扇翻了个白眼:
“公孙兄啊,你当年当真耿直。硬闯不能,还不会诈病吗?”
可惜那时的他还真不会。
北风渐息,南风来替。
天还是冷的,虽然春寒料峭,但已然没有了岁寒的肃穆,天权米铺旁边的大槐树上,早起的燕子衔着泥为新家忙碌,而天玑茶馆不远处的老榕树,黄鹂也登上了长着嫩叶枝头,叽叽喳喳地开唱。
公孙钤一身新裁的蓝衫,走过清晨热闹而不熙攘的青石长街,迎面而来的细风没有了先前的暴躁,温温柔柔地绕在他的指尖。公孙钤的心情不由得也跟着好了起来,展眉一笑,恰好他正经过卖酒酿饼的摊子,便买了一份当早餐。
拐了个弯,又走了几步,来到了一栋简朴的建筑前,素白的墙,黛青的瓦,公孙钤脚步慢了些许,他的目光一直缩在大门旁挂着的一株紫藤上。紫藤青青郁郁,花苞已经开始有点鼓了,不时随着风在半空中懒洋洋地荡秋千。
“看来天璇今年的紫藤,一定能开得很好……”
到了私塾,学生们都到齐了,本以为开课的第一天,会有那么一两个人迟到,公孙钤略感意外,也有那么一点欣慰,心里想着打后大家都能那么积极,也不枉他这个园丁的一番心血。
“今天我们就先不讲书,大家许久未聚,一起来分享一下有趣的见闻好不好?”
当然好。天马行空胡吹一通便可以熬过一节课,学生们都兴致勃勃。而时间也似乎真的过得快了一些,太阳悄无声息就挂到了顶,不远处的人家又升起了炊烟。公孙钤把一群猴子放走了,打算回偏室拿回东西就去吃饭。
可没想到,才一个上午的功夫,他前段时间做的手札就不翼而飞了。
手札里面不过是诗词与画,诗词是他先前工笔誊写的词,这没什么,可糟就糟在,画是陵光的小像。
公孙钤急急忙忙回去课室找。
“先生,刚刚我看见十文好像进了你的偏室……”
“你知道他人去哪了吗?”
“他好像说是要去天枢糖水铺吃桂花莲子羹……”
“多谢你!”
公孙钤慌慌张张地奔向状元酒坊隔壁的糖水铺,跑了几条街,平时少有运动的他早已气喘吁吁,差点和正好出门的仲堃仪撞成一团。
“……十文不在我们这,你怕是又被你那群好学生给骗了吧。”
孟章眼带同情地斟了一杯新茶给他。
公孙钤抿了几口,道谢后又往长街漫无目的地寻起人来。直至在某座桥上碰到了城管齐之侃。
“公孙先生,好巧啊,我也正想去寻你。”
“齐兄弟好,你找在下……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他想说他现在手上有一件十万火急的事,如果他不着急,就回头再叙。
“哦,是这样的,天璇医馆那边拖我给你捎句话,说你的学生在他们的墙上涂鸦,请你马上过去一下。”
公孙钤心里咯噔一声。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穿过木匾,空气中漂浮着好闻的药材味,莫名也让公孙钤的心定了定。大堂里,不见十文的身影,反而是魏老大夫领着他的手札,意味深长地微微笑。
公孙钤刚定下来的心直接沉了下去。
“孩子我让人带他下去吃饭了。”魏老捋着胡子,“话说回来,公孙先生的丹青,画得真好啊。”
公孙钤僵笑的冷汗沁沁,做好准备受一顿训斥的时候。
“那十文涂鸦的那面墙,就交给先生刷回去了。”
公孙钤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
“是药房的墙,小光经常会去那。既然有缘,公孙先生好好珍惜呐。”
空气中的药材味本带着一丝清苦,但公孙钤却觉得,这股药味比城郊的野芳还要甜。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