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筝

渺渺兮予怀。

【华武】见过

我去过很多地方。

也在很多地方见过华山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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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是在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这方水乡曾无数次出现在师兄们的口中和萧师兄递我的话本里。他们总是说晴天的江南有多美多美,说在林荫竹道走累了可以在茶馆歇脚,说听完了故事随着袅袅茶香漫步到桃花林,说拈花泛舟湖上,去向雾霭迷蒙的远方——

 

他们说,落花流水,天上人间。

 

可他们没有跟我说江南的另一幅模样。

 

彼时下着大雨,穹顶满着乌云,我跑得气喘吁吁,快错以为泼在脸上的是墨汁,而不是把落英碾成泥的雨箭。林子的树冠本就茂密,就连丝丝微暗的光也被滤去了,目之所及黯然惨淡,压抑无比。

 

击碎我对江南最后一丝臆想的,是线人手下层出不穷的杀手。他们出乎意料地强并且难缠,轻敌的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左支右绌之际,一把剑蓦然横来,带着惊心动魄的残影,险险挡住了将要劈到我后背的刀。

 

顷刻后,剑鸣了。粘稠的血被转瞬暴雨洗刷去,剑身上泛起了蓝色的冷光,映亮了一瓣随雨坠下的桃花——那是我在江南看见的第一抹色彩。

 

我尽量平复呼吸,一边抬眸看了看救我的那个华山。他正盯着线人的尸体思索,甫一转头刚好碰上了我的视线,眼神依旧凌厉得慑人,若是有型宛如能把人刺个对穿。我整个人一震,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他恍然大悟般揉了揉眉心,放下手时神色已经和缓了下来,看向我的眼眸里除了询问之意还掺杂着关切。

 

“我没事,能坚持。”

 

整队人马离开江南地界前,雨终于停了,将散未散的水云掩着天,隐隐约约能看见温润的浅蓝,这个令我一时深恶痛绝的地方,终于在我临走前赏脸地开始展现她的美。

 

莫名其妙,我竟然萌生了下次还要来看看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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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见是在十二连环坞。

还忆初入江湖之际,交好的几个前辈告诉我,走马山河时有点恒心和毅力,逮到一匹好马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然而我本无意争什么良驹,又深知自己天生运气坏得奇佳,不好去当什么伯乐,每天就优哉游哉地骑着下山遇见的小鬃马,慢悠悠小跑在各种任务的路上。

 

那次我又落在了队伍的最后,不过也乐得落在最后。

 

领队的华山跑在队伍的最前,边赶路边跟队里相熟的云梦姑娘聊天,讲他前些日子碰到的奇遇。偶尔他也回头照顾一下修为还不怎么高的小和尚,间杂传授一些江湖经验。毕竟是临时结伴,我也不好意思腆着脸上前凑,就默默在队尾赏着看腻的景色。

 

然而行至半路,我正好奇盯着路边寻宝的少侠到底挖出了什么,身侧传来另一匹马的轻轻嘶鸣,回头就见眼熟的踏雪乌骓纾尊降贵减速落到了我身旁。高大霸气的乌骓睨了我的小鬃马几眼,似是不满主人要它跟一匹跑得如斯慢的家伙肩并肩,我摸了摸鼻子向前看去,队里面的其他人已经跑前去了老远,停在了一棵老槐下乘凉等着我。

 

“道长不如上来我的马吧。”华山稳稳握着马缰,下巴往后比了比。斯是瘦马可也德馨,饶是跑得慢我也不想巴巴地蹭别人的好马,正想不卑不亢说句介意的时候,他又清了清嗓子道:“咳,那位小师傅有些赶时间。”

 

“道长哥哥你慢死了!”远处小和尚正好隔空喊了这么一句,其余人的目光也纷纷投向我,喊得我脸上一热,也没立场再拒绝了。华山微笑着伸出手让我借力,上马后不仅没放开,还引着我去搂住他的腰。

 

“等……”

“赶时间的时候道长就不必在乎这些虚礼,坐稳了——”话音刚落他就夹了夹马肚,乌骓级疾驰起来,什么山清水秀都在眼前糊成了一团,比宁宁师姐借我看的万花筒还要抽象,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战略性妥协了。

 

这下他们的谈话自然而然就传到我耳里,可我却一句都听不进了,抱着别人我不自在得紧,放手的话,富人的速度又随时能把我摔得脸埋地去见帝君他老人家。我记不清后来是怎么完成那个任务了,不尴不尬的间隙里,留下印象的,只有前面那人说话时唇角上翘的弧度,还有道别的场景:

 

“小道长,”华山笑得灿烂却温和,没什么痞气或者戾气,像三月的天光,绚烂却不刺目。

 

“有缘再见啊。”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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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见是在沧海。

 

新门派势力渗入江湖,于情于理各道上的少侠都应前去观摩了解一番,毕竟风景好看。我怀揣着对神秘一脉的敬畏与好奇出了海,踏上岸才走动了两步就被抱住了腿。沧海的弟子非常热情,等我挪到了从止居,双手双腿都有了挂件,但也多谢她们,我好歹找着了去拜访掌门的路。

 

等我攀上露台去到望之殿门,入目的场景就惹得我眼皮直跳,本是听风揽月的好地方,偏有人舞刀弄枪煞风景。沧海的弟子虽在传闻里长了许多岁,但未必人人都修为精深,闹了这么一出,倒下了不少人。

 

我脑子一热想上去帮忙,奈何行动却受制了,方才遇到的小挂件们陆续跟了上来,然后纷纷大惊失色,一个死死拽住我衣角,一个躲在我身后怯怯只露小半张脸,还有两个玩命地提刀就向前冲,我赶紧一手一个把以卵击石的狂战士给提了回来,一边护住不善战的。

 

左右为难之时,仿佛帝君庇佑,倏而磅礴剑气自九天上横来,有人御剑挟着飞霜,似矫健的雄鹰穿云而过,振翅一舞剑雨便以雷霆之势直钉向那为非作歹的人。兵刃相撞之声骤响,流光时隐时现,终于伤人者被逼到了露台边,飞剑再一扫直接把他送了下去。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喝彩,那位行侠仗义的华山少侠朝众人点点头便低调地钻进了内殿。我也想给他抱个拳,便拖着挂件们跟上去,温室里花径长长,尽头有一个我看不清的背影。

 

“在下华山弟子……见过望兮掌门……”

 

我走到一半,觉得自己很快就能挪过去的时候,那位好汉蓦然转头匆匆前行。

 

我迎面见他擦肩而过,却没看清他的样子。

 

 

 

 

后来我又去了很多很多的地方,暮云阁、严州城、夫子庙、香榭、洛镇……热闹的地方总能见到华山弟子的踪影。

 

我也无数次经过芳菲林。

 

又是一个晴天,友人邀我帮忙完成一个万里听风的任务,我去到汇合的地点时,却觉得自己来得不合时宜了些。枝繁叶茂的老树下,蓝衣的剑客和我的一个同门并排而坐,趁着小道长闭目小憩,华山偷偷探过头去,在他额头上虔诚烙下一个轻吻。

 

福生无量天尊,非礼勿视。我恰巧这时接到了帮主的飞鹰,丢给友人一个背影扬长而去。

 

友人笑我见惯场面了还惊慌失措的,简直大惊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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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战的形势越来越紧张。

 

晚上下起了雨,我脚尖不知道点过了多少的屋檐去借力,一边甩开脑海里某些繁杂的念头,最后在应天府急刹,一跃而下。鹤影幽幽散去,我稳稳落在了光圈中,开始任务守着据点。

 

敌帮的人意外地来得更快些。一个暗香二话不说级隐身杀了过来。众所周知武当弟子不擅长近身搏斗,我岂能例外,也随本能使了个兕望月向后疾退,想要拉开距离,可万万没想到,破空声倏忽在身后袭来!

 

锵!

 

短兵相接之声脆生生在耳边炸开,自投罗网前我临崖勒马,御着飞剑挑了极个刁钻的角度,险险挡住了那把算准时机袭来的武器。借着迸出的细碎花火,我转过头,看到的却不是那个暗香——

 

我对上了一道似曾相识的、如电的目光。

 

掐诀的手不由自主顿了顿,一个本应漂亮的鹤亮翅就这样胎死腹中。下一瞬,我就倒在了地上。

 

躺着视界就宽了起来,映入眼帘的是一袭方才才在芳菲林见过的蓝衫,简洁贴妥的剑袍勾勒出了个我眼熟的轮廓。轮廓的主人此刻顺势挽了个好看剑花,没有一点迟疑转头就走向光圈。

 

再经过我身边时,他的衣角轻轻地,轻轻地抚过了我的手背。

 

刹那间思绪翻涌,江南的落花,水寨的清风,沧海的月光,无数的画面重叠起来,最后刻出了过路人的眉目。

 

喧哗声骤起,援军终于赶来。混乱中云梦亲友还眼尖得很,拉了我起来:“哎?又是那个华山?你们不是认识么?经常看见你们一起任务……他不是你的朋友吗?忍心下这么狠的手……”

 

伤口还在汩汩淌着血,云梦翻开我的袍子后攥着药粉有些犹豫,我轻巧地夺了过来,自己往上随意一撒。

 

“嘶……”我没忍住倒吸一口冷气,迎着云梦看傻子的眼光轻描淡写道:“不,我们不认识。”

 

 

 

云梦往我身上再丢了个江月流芳后就随大伙出门厮杀去了下一个据点。我蓄了很久的力却没有起身,就这样懒散地倚躺在玲珑坊台前的小阶,穿过门口还能斜斜看见门外缠斗不休的人影。

 

惯常的玲珑坊总是莺歌燕舞的,这晚没有了才子也没有了佳人,彩灯仍然兀自璀璨耀目着,就是在凄风苦雨中抖得实着难看了些。暴雨喧嚣得沙哑,连最后依稀的打斗声也掩了去,我却觉得天地间忽然安静得可怕,偌大的金陵满满盛着无边的寂寥。

 

原来金陵的风景可以荒凉成这般。

 

沉沉夜幕直坠进我眼睛,天上黯然的鱼龙灯晃得我眼花。不知怎地又想起了今早的芳菲林,他珍而重之地吻过别人;又想起很久之前的某天,也是这样大的雨,有一柄剑带着炫目的光掠过我眼前。

 

那把剑的残影至今钉在我的心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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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在江南,他护了我一下。

第二次见在连环坞,他笑着跟我说再见。

第三次见在沧海,他跟我擦肩而过。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暮云阁、严州城、夫子庙、香榭、洛镇……

 

我去过很多很多地方。

也在很多很多的地方见过他。

 

可他没有一次认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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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人多的金陵热闹些。

 

夜市如今虽没有了刚开始张罗时那股能把人挤成纸片儿的架势,可混在三三两两的人之间,听着与自己无关的嬉笑声,我始终有点心头暖暖的错觉。

 

这日石为天好心又亲切地建议我试试口味猎奇的烤串,摆过下摊子我也知道生意冷清的惨,便挑着那些没有多少人围的摊一个个寻了去,终于在靠边的一家上找到我想要的臭豆腐。

 

“这多少钱?”

“道长!我这可是全场最低价不骗人那种……”

 

跳着马步谣的摊主见到我和我的道袍就像见到了金子,眼冒金光口如悬河推销起来,他把串递给我的时候,我余光瞥见的人流隙里,有个身影一闪而过。

 

我猛然回头。

 

满目依旧是车马喧嚣游人络绎不绝,却再看不见刚刚经过那个人。

 

“道长,你这烤串还要吗?”摊主生怕我跑掉,把烤串伸到我眼前晃了晃。

 

“……要,当然要。”

 

我接过东西付了钱,顺手在凉茶铺买了杯奶茶,就着它慢条斯理吃了起来。最后一根光棍竹签被我丢一边后,我站在路边静默了几息,我知道自己看起来像断了线的木偶。

 

可下一瞬间我又动起来扎进熙熙攘攘的人群,竭力朝他消失的方向奔向长街的另一头,跑至车夫站着的街角,又死心不息地回头,顺着一个个摊子找回去,打量着街上的每一张脸。相似的身形,相似的发型,相似的衣服……

 

没有。

 

可唯独没有他。

 

城楼下,我吁出长长一口气,绷紧的肩膀也放松了下来,末了缓缓蹲下。

 

无端地,一种心头大石落地之感横生,只是一颗心也麻木不觉悲喜了。

 

这一次,我看着他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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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过很多地方。

也在很多地方见他。

 

“我见过他,仅仅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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